富锦杭州知青史料遗存系列#总1241 “《富锦杭州知青史》已于7月14日在杭举行了新书发布会。作为有幸参与其中的一名“顾问”人士,将继续尽心尽力做好一些相关史料的收集、整理和发布工作。王效良在贡献了《我认识的熊虎》一文的基础上,作为在同一个小队、同一个青年点“插友”的他,最新又撰写了《卢展工的富锦情怀》。此文将成为《富锦杭州知青史料遗存》系列的第五篇……”

2025年8月2日成稿 | 文系作者原创,本号不持立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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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69年3月,卢展工随杭州一中赴黑龙江省富锦县上山下乡的知青队伍,来到富民公社新立大队第四小队插队落户。他在全大队33名知青中,是年纪最小的,我和他是一个小队、一个青年点的“插友(插队的朋友)”。
刚来农村的那些南北和城乡“落差”带来的种种不适应,他都和其他同学一样,很快地就度过了。但是轮到干农活,却成了知青们新生活的拦路虎。第一道考验,就是入夏后的铲地(锄草)。一开始,我们几个知青挨着地垄,一边铲着,一边合计着分辨草和苗。铲了才不大一会儿,老乡们很快就把我们落(音lā)下了一大截。一看这阵仗,知青们心慌了,便胡乱地不分草和苗,抡起锄头就往前赶。等到“歇气儿(休息)”的时候,队长回头一检查活计,脸子就沉了下来:原来上好的苗,都被“咔嚓”了;而留在垄台上的,却是些貌似“茁壮”的草。队长涨红了脸,心疼地攥着被我们干掉的庄稼苗,把地里的知青们都叫到一块堆,耐心地指点我们什么是苗,什么是草,怎么划拉锄头,才能保苗去草。卢展工一下子就看明白了,也感受到了老乡对庄稼的情感,那是他们的命啊,可不能就随意糟蹋了!
打那以后,卢展工就默默地跟在那些“老把式”的身后,用心地跟着学怎么干好农活儿。无论是刨粪、春播,抑或是装车、拉地,卢展工看样学样,一声不吭,埋头苦干。没多久老乡们就在大田里发现,这个姓卢的小伙子挥动的铲子(锄头),就像是和黑土地“粘”上了,没见着他怎么大动作,可回头一看,身后的禾苗一株株迎风摇曳,杂草都乖乖地落入了垄沟。那架势和活计,堪称老乡口中的“立整(干净利索之意)”。到后来,四队的“打头(领着众人干上趟子活计的庄稼把式)”王怀生,干脆就让卢展工当了他的助手。自己偶尔有事误工,卢展工就“升格”为代理“打头”,招呼着全队男女老少上阵。
卢展工意识到女知青铲地速度慢,常常要拖大部队的后腿,就提议把知青男女生错开挨着,让铲得快的男生,时不时地帮着女生追赶一小段。如此一来,倒也激发了女生的不甘落后,精神头和技术都上来了。没多久,这些看似纤弱的女生,也都能和男劳力齐头并进了,正应了老乡们爱说的那句话:“男女搭配,干活不累”。四队男女知青在劳动中互帮互学的事儿,在下乡知青中不胫而走,当地老乡也传为美谈。
转眼到了夏秋之际的8月,队里瓜地里的西瓜和香瓜,眼瞅着就要成熟了。刘队长一眼就看中了卢展工,要他带着知青去守瓜地,日夜连轴转。刘队长当然清楚,许多人都看中了这个美差,可他就是喜欢卢展工有模有样干活的那种认真劲儿。郑连科、张富山、贺吉昌,那都是南北二屯有名的种瓜能手。于是卢展工事事向他们请教,跟着一招一式地学会了给瓜秧掐尖、打杈,学会了准确判别瓜蛋的生熟,俨然成了知青当中的“香瓜专业户”。如今,三位老汉的儿女,还总是念叨起卢展工当年看瓜的故事呢。
摆弄牲口当车老板,在农村可是一个很有技术含量的工种。想上手的人不少,可能入队长法眼的人却极少。知青们原来都是南方城里的中学生,一般没有人敢尝试,但唯独卢展工喜欢牵马拉骡子。加上赶大车的“老板”都是出门在外、见多识多的人,由此卢展工和车老板陈立国就交上了好朋友。他常常跟着陈立国的车下地干活,装车之余又总是跃跃欲试地想动手摆弄一番。陈立国念他虚心好学、胆大心细,就索性让他“搭把手”,亲口尝尝“梨子的滋味”,甚至还干脆让他放胆独立赶车。卢展工倒也不怵,扬鞭吆喝的时候,还真有股子车老板的凛凛威风,让众多知青都投去了艳羡的目光。
每逢秋收时节,队里都要安排车马去四十里开外的“地戕子(即地窨子,半地下式的简易窝棚)”,拉回秋收的作物。当年的车老板贺云章回忆说,卢展工一直跟着他拉地,几乎年年如此,直到他离开新立屯。拉地是个辛苦活儿,没有哪个小青年愿意干。每天早晨鸡叫头遍就得走,直到天黑才能回来,“两边儿不见日头”。卢展工一如既往,总是不声不响的,似乎在默默地享受着这样平凡而繁重的劳作。秋收一个多月下来,他的棉胶鞋磨得露出了脚后跟,棉袄棉裤都被庄稼棵子剐破了,露出了里面丝丝缕缕的棉絮。
到了大冬天,队里照例要派强劳力去“地戕子”割拉条子(粗柳条),回来编作队里的柳条筐等农具。卢展工不回杭州,抢着要去,还不依不饶的。按那一阵子老乡们的描绘,卢展工“外套一件大棉袄,腰间小麻绳一扎,坐在马车上,不时拿过鞭子摔(音zhuāi )个响儿,吆喝几声,活像个赶车的老把式”。这个形象,多年后一直存留在新立屯老乡们的心中。

2011年8月,卢展工在驻马店三县农村调研,田间地头问“三农”。
从铲地、看瓜、赶车、收麦子、拉地、看场院到割拉条子,卢展工一步一个脚印,一年一个台阶,把农活干得利利索索、漂漂亮亮的。老农郑连科看在眼里,既喜欢又心疼;刘队长更是把卢展工当作手头用得上、甩得开的强劳力骨干。谁都没想到,他这么一个“小岁数”,会成为知青中数得上的“大劳力”。老乡们聊起知青,大家就会夸赞卢展工,说他“心沉得下去,活还干得上来;既实在,又有灵性”。
卢展工平时话不多,但他绝对又是个“心里有章程、做事嘎嘣脆”的人,关键时刻还真冲得上去。1971年初春的一天,往地里送肥时,一挂车的辕马突然受到了惊吓,突然撒野狂奔。卢展工看见前面不远处,还有一群孩子在大道上玩耍。惊马真要是拖着大车冲了过去,后果不堪想象。这时候,车老板张金友已经面如土灰、不知所措了。卢展工来不及多想,一个箭步冲了上去,死死拽住惊马的缰绳,拼尽全身力气用“拔河”般的姿势往后拖,脚下腾起了烟尘。就在离孩子们只有几步远的时候,惊马才被卢展工侥幸地给拽住了,一场大祸终于得免。当人们纷纷赶到现场,争相述说眼见的那幕惊险时,卢展工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,默默地抽出身来走开了。
1972年,全国大中专学校在“文革”停课多年后首次招生,大队党支部和老乡们顺理成章的,都不约而同地首推了卢展工。后来,在他不断被提拔之后,我们常听到人们在茶余饭后,神神叨叨地谈及他是京城卢姓某高官的孩子,“仕途”全是靠着家庭背景和裙带关系。我们这些一道插队的杭州知青听说后,都会付之会心一笑。大家心里明镜似的:他卢展工哪有什么背景,他被百里挑一地推荐去上大学的唯一资本,就是踏踏实实地干农活——除了认真的劳动态度,更有超越常人的劳动本领。在他身上体现出来,也是勤劳朴实的老乡们最看重的,是下乡知青中最本真、最难得的一点——安于辛勤的劳动,由此创造人生的价值。他让所有瞧不起知青干活儿的人们刮目相看,他因此成了富民公社第一个被推荐上学的知青。
卢展工是一个重情义的人。他进了黑龙江省建筑工程学校,特别感恩给了他学习机会的富民公社新立大队的老乡们,他也真正把新立看作是自己的第二故乡。在建工学校以及后来的哈尔滨建筑工程学院学习期间,一到寒暑假,他一般都会回到新立屯看望老乡。尤其是对于陈立国一家,可以称得上是“兄弟情深”了。毕业后他回浙江,从科员到企业领导,又从浙建总公司一把手调任嘉兴市委书记,一直都保持着与新立大队及陈立国的联系。在嘉兴任职期间,一次他的秘书到东北出差,他就让秘书顺便到新立看望陈立国一家和乡亲们,让大家非常惊喜和感动。自此开始,无论他在浙江省内任职,还是调任河北、北京、福建、河南等地,他总不忘给老陈家去信,告知调任去向,嘘寒问暖,如同兄弟哥们之间的亲密。
自1992年进入浙江省委班子,卢展工已然是位高权重的“中管干部”了。在这样的职位上,按普通人的逻辑,工作压力和岗位职责已经让人应接不暇,更不可能分心去顾及与他早就没有什么牵累的“老东家”了。但让人没有想到的是,卢展工竟三次用他特殊的方式,“关照”了新立屯。一次是他调任福建不久,时值全国农民外出打工潮兴起,他让人在福建联系好接收的“下家”,随即告知新立屯,有愿意出来见世面的年轻人,可以集体赴闽来打工,此事当时在富锦引起了好一阵的轰动。第二次是他动员了一位港商做慈善,给新立大队盖了一所二层楼的学校,让孩子们有了宽敞舒适、窗明几净的学习环境。第三次他动员了一位很有爱心的企业家,向新立屯捐资五十万元,明确将款项存放在乡政府,由乡、村两级共同管理和监督款项的使用。

卢展工出席辽吉黑三省政协片区座谈会
新立的老乡们还给我们讲过这样一个故事:一个十几个人的港商考察团到哈尔滨考察访问。正式日程结束后,这些人又专程从哈尔滨坐大巴来到富锦,直奔新立屯,要看看中国农村的真实面貌。这一出“戏码”,源自卢展工的回忆和怀念。领头的港商林树则先生,还带领考察团成员拜访了陈立国一家,陪同人员站满了屋里屋外,热闹非凡。这在平静的农村,瞬间就成了一件破天荒的大事,让新立屯的乡亲们津津乐道了好多天,在当地盛传一时。这些事真切地表明,新立屯的劳动岁月和乡情乡愁,是卢展工心里永远的珍藏,抹不去也忘不了。
同在新立屯的知青们,对卢展工还有一个强烈而深刻的印象,是他在原则问题上恪守底线,从不让步,对自己总能做到公私分明,清廉守拙。就说他当年被派去看瓜地吧,那是每年八月东北农村的“水果季”,而水果王就是香瓜。短短个把月的时间,谁都想溜边蹭几口瓜过把瘾。眼看到了瓜熟时分,队长再三再四嘱咐卢展工,谁也不准私自到地里要瓜吃,等成熟了再摘下来公平分配。谁知队长话音未落,队长的媳妇就找来瓜地,张口就管卢展工要瓜吃。卢展工明知队长媳妇开口“不好惹”,可他就是“江北的胡子——不开面儿”。不仅没给她瓜吃,连瓜地都没让她踏进一步。“无私”对知青来说一般都做得到,但面对面的“顶真”却实在不容易,难怪刘队长坚持用他去看香瓜地,再不理睬别人七七八八的提议。
在平时的劳动和生活中,他不喜欢张扬显摆,轻浮玩笑,但自己的本分,总是做得百分百的到位。一旦承诺某事,那就是“一口唾沫一颗钉”“摔在地上不带散的”。后来在他担任省领导职务期间,我们从没有听他讲起自己履职的一二,可是却时常听到坊间流传着他律己的故事:他去各地检查工作,明确告知用餐严格遵守中央规定“四菜一汤”,否则拂袖而去,真不给人“面子”。人家端上来甲鱼,他一句“我不吃的”,便让立刻端走。这些“道听途说”,已然成了他的“标配”。他被调动到全总、河北、福建、河南等地工作,从来都是只身一人前往,不带家属。调到中央工作,还是没有把自己的家搬去北京,夫人依然孤身一人在他们夫妇原来的的老单位——浙建公司工作,连窝都没挪一下——因为卢展工不允许。
在卢展工走上领导岗位的这些年里,他对自己和家庭的“苛刻”是出了名的,这也已成了他的习惯。可是他对知青“插友”们,却依然保持着那一份真诚和热情。过春节他如果能有单独在杭州呆的时间,他从不“端”着,一定会赶来参加新立屯知青的聚会。他还曾带着女儿一起来,与大家共享欢乐。1994年,富锦市组团来杭慰问当年的杭州插队知青,时任浙江省委副书记的卢展工,以普通知青的身份与会,明确表示不坐主席台,不上电视。前些年,有一位知青重病,大家在她脑部手术前小聚了一次,卢展工掏出一万元送给她:“这个钱来路是干净的,是我们家的积蓄,你放心用。”有的知青后来上了学,毕业后留在了黑龙江,卢展工也会在聚会时关切地问起他们在杭州的家庭情况,烟火人间的温馨洋溢其间。
最近,我们还听说了这么一件事,现在是留美博士的福胜屯一位知青,当年因为与卢展工年龄相仿,两人就走得较近。这位知青因为年纪小,个性非常容易冲动。一次聚会时因为与人言语不合,就红着眼拿起刀要砍人。卢展工见状不对,拦腰一把抱住他,死死不放手,最后终于平息了一场祸患,挽回了这位知青的命运。事后他与人说:“我永远不会忘记,是卢展工救了我一命。”
卢展工是从富锦农村走出去的,从我们对他的了解,他身上一直保持着一种昂扬向上的精神和一丝不苟的品格。他自己谈及那段知青岁月时说:“我是许多知青中极普通的一个,跟别人没什么不同,只不过是赶上了机遇。没有在黑龙江的十三年,就没有我的今天。北大荒的农村生活,对我一生的成长有着决定性的意义。它磨练了我的意志、品格和吃苦耐劳的精神;它使我熟悉农村,了解农民,密切了同群众的联系;它教我懂得了党的干部应该时刻想着群众,不搞形式主义,不摆花架子,真心实意地为人民服务。”
卢展工所说的这一番话,同样也是我们在富锦插队的杭州知青的心声。许多人尽管性格志趣各异,人生际遇不同,可都是这样一步一步地踏实前行,一次又一次地艰难负重,为自己、为家庭,也为国家,创建出一片美好的天地。卢展工是我们富锦杭州知青的杰出代表,农村生活的锤炼和农民身上的淳朴,充实了他的精神底蕴和情感世界。他确实不同于一般人,可他又平凡而普通;他是我们中间的一员,可他还是担负了重任的国家领导。“所有的不平凡都蕴含在平凡之中”——这就是卢展工,我们亲爱的“插友”。
(本文选用了《人民网-中国共产党新闻网2013年1月17日》和富锦市档案局编辑材料的部分文字)

1974年9月,作者在当了5年“赤脚医生”的富锦县富民公社正东大队以北松花江边留影

2025年3月9日,与知青“插(队朋)友”们一起纪念下乡56周年,2排左2为作者
附件1:王效良简历王效良,1947年8月生于杭州,就地长大,于1966年暑期毕业于杭州第一中学高三年级。1969年3月插队支边,至黑龙江省富锦县富民公社新立大队(现大榆树乡新旭屯)落户,后至正东大队担任赤脚医生5年,于1977年9月调至江苏生产建设兵团清江合成纤维厂工作。1980年1月,因家庭变故,调入浙江省文化系统,分别在浙江越剧一团、浙江越剧院三团、浙江省文化厅、浙江小百花越剧团工作。1994年5月,任浙江图书馆常务副馆长,2008年2月退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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